经济解决今天的问题,科技解决明天的问题,而教育解决后天的问题。
教育问题和孩子问题是未来的问题,我们做的每一件事,都会影响未来。如果我们不提前思考和布局后天,就会永远在“今天”处在被动局面。当下的中美贸易战和深层的互不理解,一定程度上,是二十年前的教育后果。
我远不是专家或学者,但作为教育的实践者,也借最近的契机,写一点思考。这个“契机”,是《民办教育促进法实施条例(修订草案)(征求意见稿)》公布,面向公众征求意见。
教育是公共问题,公立教育是公共服务,而且是政府提供的核心公共服务之一。政府征税,举办公立教育;纳税人纳税,享受政府提供的教育。在任何一个正常国家,公办教育都是教育提供形式的主体。鉴于公共政策在教育中的重要作用,我想和教育政策制定者,分享一些思考,提一些建议。挂一漏万,希望有些用处。
在系统层面,好教育从不是“管”出来的,是从信任的基础上生发出来的。改革开放如果有什么经验的话,就是靠释放经济活力、靠改革、靠给个人和公司信任和空间。监管当然重要,监管是定标准和底线,但不是自己当主力运动员,更不是无处不在的管控。
我们教育政策的基本思路,给人的感觉是一直停留在计划经济时代。靠“管”,管的越来越多,越来越细。结果“管”的人辛苦,被“管”的人痛苦,而且也管不出更好的成果,大众对当下教育的满意度不高,我想这不是什么秘密。
通过高管控体系保证质量的初衷是好的,但一方面导致行政成本上升,另一方面又导致了无数寻租空间,事事要找人、找关系,造成巨额社会成本。教育者和办学者不得不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和教育无关的事情上,降低了在教育本身的投入,影响教育的质量。最终的结果,就是连学校本身,都成了名利场。
最近,被人民网报道的“严书记女儿”上学的事件(“严书记女儿事件”:三大疑问待解),“内定生”、“条子生”成了大家见怪不怪、心照不宣的现象。北京某著名中学,每年招生季收到的“条子”,已有上千之巨。
一个教育界朋友说,你看中国的名校校长,主流是两类,一类是政治家,一类是商人,教育家成了少数,这是高管控高寻租下形成的可悲而无奈的现实。
这次征求的意见稿里面,有一些条例本意是“禁止”寻租的。比方说因为高管控,所以学校资质难拿,导致很多买卖租用资质的事情发生。所以实施条例里要“禁止租用和借用”,但操作起来能“禁止”得了吗?很难。最终成了无止境的猫抓老鼠。定了条例也很难实施,所以与其后知后觉地禁止寻租,不如从根本上反思教育政策,改变思路。
当然,教育和经济又不同。教育是公共服务,而且是政府提供的核心公共服务之一。我想政策制定者的一个逻辑也许是:因为是义务教育,所以要高管控。从政策制定角度,这样的逻辑关系其实不一定成立。义务教育需要政府免费提供,但不需要政府事无巨细地管控。近到日本,远到北欧,都是政府提供免费义务教育,兼高信任、低管控的体系,教育成果有目共睹。所以,如何在公办体系中创造活力?核心还是靠信任、靠释放活力。
芬兰是公办教育的典范,他们成功的核心,就是高信任、低控制的体系。也许你说,芬兰国民素质高,高福利,但这是我们不转变思路的原因。在经济领域,上世纪80 年代我们的富裕程度和国民素质比现在整体要低不少,但以信任为基础的改革仍然取得了重大成功,不是么?
▲ 图里提到的 7 大横贯能力分别为:思考与学会学习的能力;文化感知、互动沟通与自我表达能力;照顾自己,照顾他人,安排日常生活和安全的能力;多元识读;信息技术能力;职业技能与创业精神;参与、影响并构建可持续性未来的能力。
▲ 芬兰国际教育评估中心的老师分享图,横轴是“控制”, 一端是“外部控制”,另一端是“内部控制”;纵轴是“信任”,上面是“高”,下面是“低”。 他们认为最好的教育评估基于高度信任,是依靠组织的内部评估,所以芬兰的教育评估在右上角。
如何破?核心是转变思路,从管控到成全。
2018年4月,国务院召开常务会议,决定加快创新药进口上市,将临床试验申请由批准制改为到期默认制的国际通行做法。简单讲,本来由我报上去等你批,经常一等就是 2-3 年,现在改成你报上来,如果监管方 6 个月不回复,就默认通过。
近几年中国的药物审批政策,有多次重大突破,业界一片欢呼,国内外普遍赞赏,最终广大老百姓受益。药物审评审批政策里的很多突破,对教育政策有很大借鉴意义。“默认制”的前提,是行业整体发展、机构水平提高,所以能报上来临床试验申请的,都有专业能力。这样的制度安排,以最终结果为导向,让行业水平进一步提高,是正向循环。退一步想,如果这样一个最高监管的行业,都可以做默认制,办学、教育是不是也可以借鉴?
二、允许多元共生才能有活力,允许突破常规才可能创新
最近贸易战,芯片、创新被热烈讨论,咱们也来讨论几个问题:
如何成为创新强国? 需要培养创新型人才。
如何培养创新型人才?到大学再拨款发力就晚了,需要我们在基础教育就能够成全和支持。
如何在基础教育阶段培养创新?需要构造支持学校和教育者的创新环境。
如何构建支持创新的环境? 靠开放、多元,允许突破常规。具体到教育,一是在公办体系内部,允许多元和创新,一是支持社会力量办学,提供多元性的可能。
回到中国的经济改革,改革开放的“杀手锏”也就是搞特区。说到底,就是允许在有限范围突破常规,实践创新,带动创新。
社会力量办学,一方面帮政府解决问题,另一方面提供创新的可能性,因为不是拿纳税人的钱,可以做很多政府公立体系做不了的探索,给教育的进步和改革提供试点和数据,共同推动教育的进步。
而我们的民办教育促进法,我相信本意是鼓励支持民办教育的,但是支持性的实践落实慢,管制性的实践落实快,作为终端的学校,最终感受到的限制大于支持,还没有实现法律的本来目的。我想这也是“管制”的思维和行动惯性所致。
比方说,目前北京苛刻的学籍管理、招生工作管理,对民办学校几乎每一招都可以将其“置于死地”。假如学生转学去民办学校,需要有转学目的地租房三年的证明,这就基本不能转学,进而限制了民办学校的生源。
更不健康的是,社会力量办学本来可以提供多元化力量,却被限制成只能做公立学校的翻版。比如校长要中级以上职称,45 岁以下,这本是对公立校长的要求。民办系统的职称评定从来没有真正落实,如果一直在民办学校的教育者,不可能有足够的职称。所以这里的基本假设是,民办学校和公办学校一样就是合格的、优秀的。如果是这样,民办学校的多样性、补充性和创新性又体现在哪里?
我想这后面的初衷是可以理解的,怕“出乱子”。教育官员不容易做,因为教育问题从来不只是教育问题,常常是社会转型期矛盾的出口,所以“千篇一律”的要求,似是安全的政策,但这种“安全”是有巨大潜在代价的。多元性的扼杀,会导致教育的停滞,阻碍进步和发展。
对多元化的建议,可以在两个层次上改进。一是不要用公立体系翻版的思路要求民办教育,民办教育不拿政府的钱,没有义务和公立教育保持一致性。民办学校应该借鉴中国自己的经验,在一定范围内做试点,允许尝试不同模式,支持突破创新。
上面提到教育问题从来不是单纯的教育问题,社会转型中很多问题,都会在教育上集中展现。因此在制定教育政策的时候,也建议和实际情况联系更紧密些。举几个例子 :
1. 民促法里,不允许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校营利,也不允许向家长筹资。那钱怎么来呢?条例里有一个想当然的“出路”——基金会捐赠。
我自己是做公益的,这条路可行么? 基本不可行。
首先,中国整体公益行业发展低,没有这么多捐款。美国的捐赠总额是 GDP 的 2%,中国的捐赠总额只占 GDP 的 0.2%,而其中的 75%,是企业捐赠,经常是为了地方政府需求,或者上市企业做的小额多次捐赠。美国的私立学校,大部分是非盈利的,靠的是个人捐赠或者“家长筹资”,就是这样也只占到全体学校数目的 4% ,所以中国的捐赠环境,远远不够支持民办学校的发展。
其次,就算是有捐赠,捐赠的钱能花到办学上么?基本不能。
在中国办学,最大开支是什么?是地方和房租。按照目前的办学要求,小学要有200米环形跑道。以北京为例,四环的租金至少一年2000万,哪一个基金会愿意付房租?如果我们在这个基金会的理事会上,,有两个选择:A 是支持一个学校,一年房租2000万,B 是支持教师发展,5000元就可支持一名教师一年的培训,或者几十万元就能支持一个网上课程,理事们会投哪个?
2. 第二个例子,就是办学资质的硬件标准。办学要求的出发点都是好的,为了学生有好的硬件条件,包括室外空间、跑道等。如果这些都没有成本,或者政府给地方,我想所有的办学者都会支持这样的高要求。
但是房地产让这成了不可实现的梦。上面说了,要开一个满足办学要求的学校,在北京四环一年千万租金是下限,还没算前期建设和装修成本。这样的直接结果就是学校都远离市区,才能控制成本。在全世界教育的趋势都是社区化,微小化办学的时候,中国正好相反,学校越来越远,越来越大,越来越像工厂,引发不少弊端:
(1)孩子们坐校车,或者家长接送,早出晚归,不利于健康。最合理的方式,是孩子能几分钟或十几分钟到校,特别是低龄孩子。
(2)接送造成交通拥堵,父母疲惫。
(3)学校脱离真实社区存在,孩子们没有了解社区、了解社会的机会和出口,不得不在封闭的教育环境“学习”。生活即教育,社会即学校。孩子们不接触真实的生活,周遭的社会,教育变成了简单的知识灌输,没有最根本的活力。
如何办?也有办法,就是支持社区微小学校的存在,放低对室外空间的要求,但要求办学者解决户外活动问题,比方说租用第三方的活动空间、利用公园等公共资源,或者允许使用公立学校的活动场地。其他国家的公立学校,在公立学校时间结束后,都是对公众开放的。本来就是纳税人的公共资产,周围公众有使用的权利,做好管理就可以。为什么一定要重复建设呢?
当然如果政府可以把闲置的公共资源拿出来办学就更好了。这个思路我们不是没有探索过,但是得到的回应是基本不可能,如果有公共资源,为什么给你呢?在反腐大环境下,这对官员是风险,做不了。所以一方面有很多资源闲置,另一方面孩子们在四环外上学。
另外,就算可以投资,这样的导向也不会支持更多社会力量进入优质教育。一个海淀的课外辅导机构,几百平米,不需要任何户外场地,可以招生 200~300人,每个孩子每学期 30 万培训费。每平方米的产出,比200 米跑道的校区大多了,而且合理合法,审批容易。你是投资人,你是投学校、还是投这个机构?
我非常理解管控的必要性,现在民办教育的大标签下,的确乱象丛生,需要管理。但是用什么思路管?政策制定的层面,需要更高的智慧,不能用“堵”来管,也不能违反常识和规律。
还是以民促法举例子。其中一个思路是要求信息披露,公示。我们管企业的时候,如果不是上市企业,企业是没有批露和公示的义务的。即使大家做了,公示谁看呢,谁保证信息真实性,要不要更多人核实,大量的行政成本谁来负担?本来可以拿来做好教育的资源,会不会变成又一层行政成本?如果没有解决上面这些实操问题,答案几乎是肯定的。
还有一个是要求“非营利”。其实现状是,在民促法新修订对民办学校进行分类管理前,并没有一处“营利”的学校,但实际怎样大家也清楚,谁也没有耽误赚钱。现在哪怕这样要求,我相信所有学校都会把账做成“非营利”去满足检查。大家都理解,是不想让逐利的资本进入义务教育,但在执行层面很难落实。
还有一个方法,就是在支持小型学校发展的前提下限制招生规模。没有规模就没有大利可图,逐利资本自然退出,这样,政策执行起来也容易,不用去看假账,学校营利也赚不多,要监管,到学校数人数就可以了。
这个前提是允许小规模学校的合法存在,同时降低办学门槛,更利于行业的规范化,并为“教育家”办学和教育创新提供生长的土壤。
最终,回归第一性原理。
政策制定很难很复杂,但是不管多复杂,有一点可以作为指导,就是不断回归第一性原理,思考什么教育才是理想的状态。我们的政策如果支持这个理想状态,就是好政策,反之就是不好的政策。
我觉得,教育的几个理想状态是:
1. 社会精英(指本身受过良好教育,有社会责任感的人),愿意、可以,被鼓励进入教育。能持续吸引优秀人才,行业才有希望。
2. 教师的状态,在教育里是舒展的。有舒展的成人,才会有舒展的儿童。
3. 做以儿童为中心的教育。以儿童为中心,需要我们有谦卑之心,换了儿童视角,你会发现,教育里重要的不是“名师”、“快速提分”,而是看不见的东西,是支持性的,信任的友好的关系。
4. 更多的人,更多受过好的教育的人,愿意孩子在中国受教育而不是出国,更多外国人愿意到中国接受教育。我们说文化自信,这一条做到了,才有自信的基础。
我们制定政策的时候不妨想一想:政策是在吸引人才,还是驱赶人才;是在支持老师,还是管控老师;是尊重孩子的个性和发展规律,还是以成人为中心便于管理;是在提高中国长远的竞争力,还是在拖后腿。有了这些思考,也许就会有不一样的政策方向。